我五月初,就知道清大要辦這個活動,「向勇敢的人致敬 清華思沙龍追憶黑蝙蝠中隊」,我很想來看看,可惜是禮拜二晚上,除非晚上沒任何活動,不然我絕對沒辦法去看。
晚上回到家,看到我爸正好在看這則新聞,我跟我爸說,本來今天晚上我想帶你去清大的。
我爸說,沒關係,其實這些事情他都知道,新竹基地的事,他怎麼會不知道。
然後我爸跟我說,原來我一位從小到大的好朋友,他爸爸就是黑蝙蝠中隊的,而且犧牲了。
只是我們那時候才出生沒多久,雖有耳聞,但大人們都很有默契的能不說就不告訴我們這些事。
後來我爸才告訴我,令我非常驚訝,原來我老爸到整個任務的後期,也差點要上飛機執行任務!突然感覺到我必須抬頭才能看我爸,而我呢?到現在又做過什麼事呢?他們為什麼有勇氣從事這樣危險的工作?跟他們比起來,我們又有什麼可以拿出來做比較的?其實他們心中,只希望台灣的政治不要再亂下去了,否則以往以鮮血換來的成果,全都化為雲煙。


以下文章為轉貼-龍應台- 獻給冷戰的犧牲者-2007-05-31/聯合報/E7版/聯合副刊



評斷一個國家的品格,不僅只要看它培養了什麼樣的人民,還要看它的人民選擇對什麼樣的人致敬,對什麼樣的人追懷。──約翰‧甘乃迪





一架飛機的殘骸



1998年,在美國內華達州長大的史帝夫‧瑞銳去爬查理斯騰高山。在接近四千公尺高的南峰處,他再度經過一堆飛機殘骸。這堆飛機殘骸,從他有記憶開始,就在這裡了。小時候瘡痍滿目、遍布山坡的焦鐵廢塊,經過幾十年登山客的淘取,已經少了一大半。



史帝夫看著被風霜雨雪逐漸消磨的殘骸,突然升起一個念頭:儘管不知道是什麼人,為了什麼任務,在這人煙罕至處喪生,人們都應該為死難者在這裡立一個小小的紀念碑。



立碑,他就必須一一找出死難者的名字。下了山來,他帶領一群少年童軍開始四處打聽這個殘骸的來歷;足足打聽了一年,沒有人知道。1999年,從一本寫查理斯騰山自然史的書中,他發現了一個記載:空難發生在1955年11月17日。機上十四人,全部喪生。



他讓少年童子軍馬上開始搜尋舊報紙,從出事次日的報導得知那是一架C-54,從加州伯卞克城起飛。封鎖現場的是美國空軍,但是空軍對媒體的詢問諱莫如深。



伯卞克是洛克希德製造舉世聞名的U2間諜偵察機的地方,難道這架飛機和中情局的祕密任務有關?史帝夫和他的少年童軍開始了一連串抽絲剝繭的電話探詢。洛克希德接電話的職員記得1955年正是該公司在緊密研發U2的時候,承諾一定協助找出真相。幾天之後,職員回電:那一架C-54正是從洛克希德機場起飛而出事的飛機,機上十四名全是跟U2機密有關的人員。研發U2是中情局的業務,職員建議史帝夫和他的童軍直接去找中情局。



中情局告訴史帝夫,整個1950年代的U2檔案,剛好在1998年解密,他們可以在網上找到當年列為最高機密的資料。史帝夫終於找到了答案:中情局為了不曝光地運送U2零件和人員到試飛實驗場,從1955年10月起開始啟用C-54,才一開始,這架飛機就撞山了,機上是U2的研發設計師和中情局的人員。



2000年11月,中情局把飛機的原始失事鑑定報告以及死者名單寄給了史帝夫。



一名童軍的祖父剛好是當地的議員,聽說了這整個過程,遂和其他議員發起一個提案,要求美國政府為所有在冷戰期間為國犧牲而沉默的勇士們成立一個冷戰紀念館。



沒有聲音的人



呼籲成立冷戰紀念館最引人矚目的是一個叫葛瑞‧包爾斯(Gary Powers Jr.)的人。他說,「我們美國人對於為自由而戰死的勇士們總是給予極高的榮耀,但是對於冷戰,卻毫無表示。冷戰,長達五十年,犧牲了數千勇士的生命,花費掉上兆的金錢,改變了歷史的軌道,使美國成為世界唯一的強權。但是今天的世界卻對冷戰一無所知,對於那些在冷戰中犧牲了生命的人而言,是極大的不公平……在1945到1977年間,美國有四十多架祕密偵察機被擊落,犧牲者卻從來得不到一絲的榮譽或感謝。」



美國人知道包爾斯這個名字,是因為包爾斯有個有名的父親,法蘭西斯‧包爾斯。小包爾斯五歲那年,1960年5月1日,他的父親駕著美國最新的科技成果U2偵察機潛入蘇聯領空一千三百英里,然後被薩姆彈擊中,法蘭西斯被俘。三十歲的法蘭西斯在公開審判中表示「懺悔、認罪」。關了兩年後,美蘇劍拔弩張的冷戰期間有名的一個鏡頭出現了:換俘。法蘭西斯站在柏林格林尼克橋的東端,美國所逮捕的蘇聯間諜阿貝爾站在橋的西端,然後兩人同時往前走,回到各自的祖國。



美國人民對被釋放了的法蘭西斯責難有加:他為何不自殺?他為何不毀掉飛機?他為何承認有罪?他為何如此怯懦?法蘭西斯黯然離開了中情局,在1977年駕駛民用直昇機時墜機身亡。



2000年5月1日,紀念法蘭西斯被蘇聯逮捕的四十周年,在新的U2基地,美國空軍追贈十字勳章給法蘭西斯。主持典禮的將軍致詞時說,「國家在五○年代對於法蘭西斯和他的同袍們所要求的,現在看起來是如此的不可思議──國家要求他們在那個危險的年代裡飛進莫斯科──孤獨一人,沒有任何武裝,還要求他們表現出無所畏懼!」



很多人支持小包爾斯的呼籲和奔走。美國國會圖書館館長說,「冷戰是二十世紀下半葉最重大的國際衝突,也是人類近代史上最長、型態最特殊的一種戰爭。」普立茲獎得主專欄作家克勞漢莫說,「冷戰紀念館不需要宏偉,但是一定要有一個小的教學館,一個長廊獻給那些英雄──杜魯門、邱吉爾等,一個大廳獻給陣亡者,也就是那些無名無姓的諜報員。」



紀念典禮結束時,一架最新的U2漂亮地掠過天空,表示致敬。小包爾斯安慰地說,父親的榮譽,總算是得到公平的對待了。



在我讀書玩耍的時候



兩年前,我到台灣新竹的清華大學任教,第一次聽到「寡婦村」的名稱。說是,新竹是空軍基地,飛行員常常一去不回,因此哪天暗夜裡一家傳出哭聲,整個村子都會哭。我沒太在意,只是稍覺奇怪:又沒打仗,哪來這麼多飛機掉下來?



可我也看過飛機墜落的。那是戰鬥機,從天空捲起一股濃煙一頭栽進茫茫漠漠的玉米田裡。鄉下的孩子們奔過去撿拾看不出名堂來的碎片。



是在新竹,我第一次聽到「黑蝙蝠」和「黑貓」的名字,而且從一個開過戰鬥機的飛行員口中聽到,從新竹基地升空到對岸,只要六分鐘。是在清大,北院教授宿舍要搬遷,我才聽說,原來「北院」曾是美軍顧問團的宿舍,而美軍顧問團和美國中情局的白手套「西方公司」有關,「西方公司」就在東大路。這時,我還沒聽過U2這個詞。



鳳凰衛視製作的《台灣天空的祕密》今年四月在中天頻道播放,我才恍然大悟這些道聽塗說的蛛絲馬跡和「我」的關係:



民國44年我三歲時,「黑蝙蝠」開始執行任務,到大陸低空飛行,攝取情報,到我十五歲時,他們的任務才結束。法蘭西斯的U2在1960年被擊落之後,美國不便再進入蘇聯,沒幾個月就把兩架嶄新的U2運到台灣來,讓中華民國最優秀的飛官潛入中國大陸,以高科技探察中共的軍事設施、核子試場、國防能力,任務一直執行到我大學畢業那一年,1974。
原來在我讀書玩耍的時候,黑蝙蝠中隊的年輕人出機八百多次,十架墜機,一百四十八人喪生,那是全體隊員的三分之二。原來在我準備層層考試要出人頭地的時候,黑貓中隊的年輕人一次一次地夜航U2,一半的隊員死亡,兩個人被俘虜。原來在我讀書玩耍成長的時候,和我同齡的人,有些已經永遠地失去了父親,而且他們的母親還不能公開哭泣。

我趕忙補做功課。原來,這些軍官以生命獵取情報,把情報交給美國,換取美國對台灣的長期援助。原來,是黑貓和黑蝙蝠所獲得的情資,使美國得以掌握中國的核武發展進度。原來,是這些台灣人的犧牲,使季辛吉證實了中蘇邊界在1960年代末的緊張而積極拓展美中建交。原來,是這些飛行員在整個中南半島的天空裡祕密穿梭,和法蘭西斯一樣,「改變了歷史的軌道,使美國成為世界唯一的強權」,同時保住了台灣數十年的穩定。

可是,這些人的命運和法蘭西斯多麼不一樣啊。

對冷戰一無所知

我的功課很快就把我引到了葉常棣、張立義這兩個名字。

葉常棣,1963年執行第三次高空偵察任務時於江西上饒被共軍薩姆二式(SA-2)地對空飛彈擊中跳傘被俘,在醫院搶救中,醫生從他身上取出五十九塊導彈碎片,此後下放勞改,備嘗艱辛。十八年的磨難之後,於1982年被釋放到香港,台灣政府卻不接受他回鄉,最後由美國中情局安排他赴美居留。十八年間,妻子改嫁,人事全非。到1990年才被准許回到台灣。

張立義,1965年於蒙古遭到薩姆飛彈襲擊,跳傘被俘。勞改下放後與葉常棣同時被釋放到香港,同樣不被台灣接受,由中情局收留,接往美國。家庭折裂,青春毀損,人生不可迴轉。

還有那些根本不曾解密的、我們還不知道真相深淺的痛苦和犧牲:隨著美國對U2的解密,黑貓中隊的殉難者資訊打開了,但是黑蝙蝠的歷史,牽涉到空投諜報員,仍舊蓋在黑紗中。巫毒中隊的情況,社會知道得更少。知道得少,我們根本無從去認識那隱藏的悲劇和瘖啞的委屈。

還有那些根本沒有機會為自己嘆息的人:陳懷生、祁耀華、李南屏、吳載熙、黃七賢、黃榮北……我們的社會何時對這些沉默的犧牲者道過一聲感恩的「謝謝」?

我發現我竟然和小包爾斯一樣想發出吶喊:「今天的世界對冷戰一無所知,對於那些在冷戰中犧牲了生命的人而言,是極大的不公平。」

亞細亞的孤兒

清華思沙龍的學生在我研究室裡默默地看完了《台灣天空的祕密》。我問,「怎麼樣?」

我不太確定他們會怎麼反應,因為,不是整個社會都在說,今天的年輕人是沒有思想的「草莓族」,反抗深刻,崇拜感官,對歷史茫然?

可是他們很誠摯地說,「超感動。」

如果行政院、國防部、空軍司令部不去榮耀他們最傑出、最勇敢的子弟們,如果這個社會的成人們不懂得疼惜、尊敬自己最悲壯的歷史,那麼就讓年輕人扛起來吧。清華的學生決定由他們來對這些沉默的勇士們表達敬意。他們分工合作搜索資料,編輯手冊,設計海報,發放傳單,同時用各種方法蒐集黑蝙蝠和黑貓隊員名單,一個一個打電話去爬梳線索,去發出邀請。被擊落的十架黑蝙蝠飛機中,只有三架被找了回來,死亡三十三年之後,烈士的骸骨回到故鄉。學生們尋找烈士遺族,希望把他們請來清華。在打電話之前,學生還彼此研究要如何對遺族措辭來表達自己的誠懇。他們討論時極認真,極嚴肅。

史帝夫的少年童軍,在尋找那十四個死難者的名字時,是不是也抱著同樣純潔的理想和熱情呢?

我打電話給羅大佑,問他,「聽過黑蝙蝠這三個字嗎?」

他說,「沒有。」

於是我把歷史和學生希望對歷史致敬的心意告訴他,希望他到新竹來,獻一首〈亞細亞的孤兒〉給那個殘酷又悲傷的時代。大佑靜靜聽完,說,「我去。」

我給詩人向陽寫信,問他願不願意挑選一首他自己的詩來新竹朗誦,用閩南語,紀念那個蒼涼的歲月。

數日之後,在一個寧靜的凌晨,他回信:「我為黑蝙蝠特別寫了一首詩。」

當年英氣逼人、出生入死的勇士,今天即使倖存,也已垂垂老矣。在他們全體帶著寂寞的歷史離去之前,讓我們挽住他們,謙卑地說一聲「謝謝」吧。

是的,我同意甘乃迪所說的:

評斷一個國家的品格,不僅只要看它培養了什麼樣的人民,還要看它的人民選擇對什麼樣的人致敬,對什麼樣的人追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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